李定反问:“是什么?”
“天子垂拱而治,士大夫共治天下。”
李定愣了一下,然后悚然而惊。
《易·系辞》中有‘垂衣裳而天下治’一句,自此之后,历代儒生都将此一事视为圣君的标准,也把此事当做了自己的目标。现今无论儒门的哪一派,都赞赏天子垂拱而治的治国方式,认为符合三代之治,使他们所要追求的最高目标,至少是目标之一。
而‘士大夫共治天下’,文彦博曾经说过的那句名言中就有这么几个字。旧党中的那位元老,他的这一句,明面上虽时常为人驳斥,但私下里,绝大多数朝臣都对对此赞赏有加。可是,文彦博说的是‘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’,而章惇转述韩冈的话,却把‘与’字给删掉了,少了最关键的那个‘与’字,意义自是变得完全不同。
这两句话,一句源自经典,一句是切合现实,现在两句话给章惇修改拼凑起来,却让李定不寒而栗。
‘天子垂拱而治,士大夫共治天下’,章惇说这是韩冈的目标,这岂不是说,韩冈打算将皇帝放到供桌上去做个土偶木雕,而由臣子们共同治理国家?
看了看前后左右,李定更加小声的问:“子厚,记得当初你与韩冈关系亲睦,可之后……”
李定说到一半,章惇便点头,“的确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权柄操于臣子之手,天子不能与之争,这岂不是太阿倒持?而想要做到这一点,天子绝不会坐视,做臣子的可就是要把性命赌上去。朝中党争就已能掀起狂风暴雨,而天子与臣子争,那可就只能用腥风血雨来形容了。
想到这里,李定猛然一震,惊骇的看着章惇:“那群臣共议,不就是……不就是……”
“恐怕正是在他的计划之中。”
“太后怎么就能信了他?”
“不信他还会信谁?”
章惇叹道,换做自己在太后的角度上,也只会信任屡屡救其于危亡的韩冈。
“可他一番辛苦,就是为给人作嫁衣裳?”
韩冈给自己弄好处,做一个权臣,甚至谋朝篡国,那还不难以理解,北面正有一个最新鲜出炉的例子。但韩冈辛苦一番,却是将权柄分于同列,这是到底为了什么大费周章?
“本来觉得想通了,后来又发觉自己没有想通,只是后来不好问了。”章惇很洒然的摇头道,“要不是这话是韩玉昆亲口所说,根本想都不会往那里去想。”
李定狐疑的看着章惇,会不会是章惇当时听错了,或是自己和章惇错误理解。韩冈已是儒门宗师一级的人物,或许他的话只是些白日梦般、说给弟子听的想法。就像儒生们追求三代之治,可实际上绝大多数只是当成了一句挂在嘴边的话,谁也不会当真让皇帝去仿效尧舜——皇帝要学尧舜禅让,哪个臣
子敢应的?
感受到了李定脸上透现出来的狐疑,章惇暗暗苦笑。很长一段时间,他其实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听错了、想错了,不过当日韩冈说出来的一句一字,至今仍鲜明的刻在头脑里,又怎么会弄错?
“此事暂且不提。”章惇叹道,“传出去也没人信。还是想想怎么去应对吧。”
“此事平章亦难为,如何应对?”李定同样叹道,三日后垂拱殿**议,理应去多争取几个人支持,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就难了。
‘国是’不是军事、政事,而是国家大政。
当年王安石辅佐熙宗皇帝,决定了延续至今的大政方略——推行新法,富国强兵,先复灵武、再收燕云。
想要反对这几条、或是违背这几条的朝臣,无论地位有多高,都被赶出了朝堂。如今所有朝臣,不论是否心甘情愿,都是按照这几条所决定的方向走。
现在韩冈给了他们一个机会,可以让未来的国家大政依从他们的心愿而变,这是每个朝臣都难以抵挡的youhuo。
韩冈的每件事都正正打在要害上,不争夺一城一地,而是想要拔根。
李定唉声叹气,“这件事,不好办呐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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